老姑,在北方话里就是最小的姑姑,离开这个世界已经6年了。老姑属羊,如果健在,应该只有五十岁。
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,就是她乡下的中登高中读书,每个星期拿着一个铝饭盒,装着咸菜,就骑着笨重的自行车去上学了。在这之前,她一直在读书,从未做过什么农活。然而八十年代末,第一次高考,老姑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,选择在县城的宝坻一中补习一年。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大姑娘,一下子到了命运的转折点,也许这就是命运。那时候,如果能考上大专、大本,就意味着以后有工作,能分房、分粮食,不但成为天之骄子,更能成为城里人,从此不再过苦日子。
然而再次高考成绩还是不理想。爷爷因此大发雷霆,据说老姑吓得有段时间不敢回家,躲在亲戚家。
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高中毕业后,姑娘已经老大不小,最好就是找人嫁了。托媒的不少。那时候子女的婚事基本上由父母做主,姑娘必须要同意是否嫁给一个人,哪怕只见过一面,有时甚至只见过相片。我不知道老姑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挣扎,最后嫁给一里路以外的官庄村老郝家的“六顺”。从此正式由女学生成为农村妇女,要种地,劳作,一切重新开始。
1992年,表弟出生了,生活更加不容易。她什么都做,农忙时种西红柿,种朝天椒,种红高粱、棒子,农活之外,还要做饭,还有家里的洗洗涮涮,缝缝补补。
在老家,男人们过得很潇洒,下地干活回来,男人可以回到家一躺,等着饭熟了。女人却必须承担起几乎家务劳动的全部。生活的压力压在老姑肩上,她的腰变粗了,手也变得粗糙。我上初中时,父亲不在家,家里很困难,那时候二姑、二姑父,老姑、老姑父经常叫我中午放学后到家里吃饭,给我炒菜或者包饺子,都是把最好的给我。那时候还觉得老姑做饭没有我妈做得好吃…这一切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。
为了养家,农闲时,老姑还跟村里人一起,坐三马车去几十里外的黄庄洼割稻子。宝坻的水稻一年一熟,收的时候好像都快入冬了。深秋,刮西北风之前常常大雾弥漫。有一次,拉着割水稻临时工的三马车跟大货车相撞,当场就有四个人死了,受伤七八个。幸好小姑姑在后面一辆车,但是面睹惨剧,吓得不敢再去了。
生活虽然艰苦,但是子女是最大的欣慰,然而表弟很淘气,心思都在玩儿,学习成绩每次在班上排到后几名,这真让人很无奈。更无奈的是老姑父“六顺”,脾气非常暴躁,嗜赌如命,传闻还会到县城的发廊找乐子。遇到夫妻间的争吵,有几次拿铁棍把老姑打得遍体鳞伤。老姑向我妈哭诉,我亲眼看过她大腿上被打得青一块、紫一块,还有血迹斑斑的衣服。可能那时候,这么严重的家庭暴力每年都有一两次。有一次六顺回到家,一看家里的饭不好,一个人去外面吃肉饼了….这样的事情经年累月,对人内心是多大的折磨。
就这样经过了很多年,又一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。2004年6月,我在哈尔滨读本科三年级,我妈打电话说老姑精神失常了。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,内心的难受和同情难以言说。暑假回到老家,去大口屯精神病院看姑姑,她神情木讷,说话毫无逻辑。
精神病至今没有很好的治疗手段,只能服用镇静剂等或用物理刺激,如电击击晕,以防病人生事。精神病起因多样,尤其是长期或者瞬间的精神压力突然难以承受,有可能会成为诱因。老姑患病的直接原因说是帮别人代领了打工的工钱,然后老板少给了五毛,把钱捎给工友后,工友去找老板问为什么少给五毛。老板说没有少给。于是工友就去质问老姑。老姑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,因此情绪失控,精神失常了。
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好的照顾,除了送院治疗之外,更重要的是家人的关爱。但是指望嗜赌如命,性情暴躁,动不动就使用家庭暴力的老姑父照顾一个病人根本不可能。老姑患病后,他脾气更加暴躁,更加夜不归宿,白天晚上都在赌钱。回到家更加变本加厉:老姑非但没有得到照顾和关爱,反而被打得更加严重。
我父母心疼和担心她,就把老姑接到家里来,然后告到法院离婚。法院准许离婚,这样最少能不让老姑再受家庭暴力。老姑在我家,经过慢慢调养,逐渐恢复了。
又有人来给说媒,老姑和我父母都同意嫁给一个老光棍,比她大十几岁,但是人很老实,和他八十多岁的老娘一起生活。我们都希望老姑能好好生活,新老姑父能多关心她。然而事与愿违,老姑最后在新家喝了一瓶乐果,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老姑在医院里抢救,我父母心急如焚。抢救了几天,老姑清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话,“是xxx把我害了….”。老姑走了。我听到消息大哭一场。那时候我马上要提交博士论文,没有时间回老家。而且父母也对新老姑父有很多的意见和矛盾,没有参加她的葬礼。老姑出殡时,我家一个人都没有出现,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姑埋在了哪里。
经常想起老姑,想起她扎着围巾的样子;想起她读高中时买的一块红色、一块绿色的香橡皮,那时候我总想多闻一闻;想起她送给我的铅笔盒、圆规;想起她给我做的中午饭,给我包的饺子;想起她给我家拿来满满一篮子西红柿……这一切已渐行渐远,走到记忆深处。
人生不能重来,请珍惜当下,珍惜身边每一个亲人和朋友。
金龙
2017年4月2日
香港大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