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季的清晨六点, 华北平原上的小村还沉浸在黑暗里, 东边的天空一丝鱼肚白也没有。
从家里出发到等车的地方,只需要五分钟,走在路上, 却觉得如此漫长。周围漆黑一片,夜空仿佛被黑幕笼罩着,什么都看不清,星星也没有。一切沉浸在冬天那安静的雾气里,只能偶尔听到公鸡报晓。早起人们的走路声打破了拂晓的沉寂。
等车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衣,穿着粗笨的棉鞋,头上或是包着围巾或是戴着帽子。零下七八度,已经足够严寒。 不得不把双手插进口袋或袖口,站在穿村而过的乡间公路边, 吸进带着白霜的寒冷空气,身体也不知不觉瑟瑟发抖。 呼出的“哈气”只有偶尔在汽车经过时才能看到,“哈气”在呼出的瞬间向上飘散,消失在眉宇间,湿润了睫毛和头发,很快又结成霜。
这就是二十年前一天清晨,等车时的一切。
车来了。
一辆白色的破旧中巴车缓缓驶来。狭窄的乡间公路似乎刚刚容得下一辆中巴。公路并不平, 车跟着公路的坑坑洼洼一直在喘。 车开过来了,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。
上车后拣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。好不容易等到了车, 车里却汽油味弥漫。 还好我不晕车,不然短短的旅途又不知道长了多少倍。窗玻璃上结满一层白霜,阻挡了视线,白霜用窗帘都擦不掉,如果真要看,只能用手的温度化开一小片,向往望望。 窗外的世界还沉浸在黑暗里, 偶尔有一两盏灯光, 不看也罢。
车窗玻璃由深蓝逐渐变成了浅蓝。 最后外面天光大亮,窗玻璃后面仿佛也在演着电影。天亮了,窗玻璃上的霜花也越来越清楚。汽车前方的玻璃上,远远感觉只是薄薄一层雾气, 靠近看却是霜。车窗的四角霜多些,多到看不到车外的景物。 距离自己近的玻璃上霜总是厚些,霜花又叫霜雪(雪读轻声)。霜雪里面有各种想要的图案:有山,有河,有农田,有树,有云彩,有大雁,有房子,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,有汽车,有大桥……有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——结霜的玻璃,总是让人忍不住冥想。
天边红起来了。 这就是冬天的日出,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出。那时候,一切好像都还没有准备好:炊烟,薄雾都还没有,小河也在冰封,树叶也都落了,冬天的大地透着一望无际的荒芜,小河沟里的芦苇早已枯黄,仿佛告诉你,这一切真的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。然而太阳还是升起来了,如天边的一盏红灯,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。 太阳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出来,就在最红最红的那片云彩下面。
太阳一出来,一切就有了温暖。
太阳出来,大地上绵延千里的白霜仿佛一瞬间就散了。大地暖了,风也暖了。公路两旁的树木,把影子投在公路上,中巴车的影子就在树木的影子上缓缓驶过。 玻璃上的霜花,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消融: 那一切,或者平凡,或者普通,或者壮丽辉煌的事物,还有一个人全部的想象,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。窗外的路和景透进来, 一切又变得俗不可耐。
新的一天了。
车窗外,有人在上学路上,有人骑车去赶集,有人在吃早点……一切的一切,就这样,在这个冬日的清晨,以这种方式开始。 从那时候开始,每个人的生活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始了几千次。
一切有情皆过往。那一个寒冬离开了,那一个清晨的雾气散去了,那一块窗玻璃上的冰雪消融了。
那一天的风,吹到哪里了?那一天的目的地, 有没有到达? 那一天里的梦,有没有醒来?
2018年5月25日凌晨
香港大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