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北,6月中旬,深蓝的天空万里无云。盛夏的太阳散发着威力,炙烤着金黄色的麦田。干热风吹过,麦穗沙沙作响。此时,麦穗早已又干又脆,轻轻一碰,麦粒就会掉在地上。
晌午,割麦子的人挥汗如雨。镰刀轻轻往回一收,麦杆就清脆地断开了。每割一下,地上就升起一丝尘土,仿佛一缕淡淡的青烟。每呼吸一下,干燥的空气就带走嗓子里的一点水分,仿佛要把肺抽干。塑料水壶里的水早已被烤得发烫,喝上几大口,也不觉得多解渴。
远远的,有一个小白点来了。借着麦浪,声音传得更远:“冰糕、奶糕、刨冰……”: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,推着一辆飞鸽牌二十八加重自行车,车后座挂着两个冰棍儿箱子。这是二十多年前,麦收时候的一天中午。
卖冰棍儿姑娘的出现,比凉爽的风更让人激动。
掀开冰棍儿箱的盖子,一股凉气让拿冰棍儿的手别提多舒服了。冰棍儿上面盖着一个白色的小棉被。掀开被子,冰棍儿、雪糕整齐码着:这边是奶油,那边是小豆,还有巧克力的,“俩色俩味”的……另一个箱子里是“刨冰”,坚韧的塑料袋里冻着糖水,这个“刨冰”也很受欢迎。
干渴至极的时候能吃到冰棍儿,让人难掩内心的激动。割麦子的人赶紧掏出两元钱,冰棍儿两毛,刨冰五毛,不仅仅是给一起下地干活的孩子,自己也要赶紧吃上两块消暑。
如果天气不热,大部分人是不舍得买冰棍儿吃的。只有在烈日下,冰棍儿的销路才好。今天生意确实不错。
姑娘扶了扶草帽。汗水从额头流下来,沾湿了头发,她赶忙擦了擦汗。口渴难耐,她赶紧打开水壶,灌了几口早上在家里罐好的井水。“的确良”衬衫也早已湿透。还好,还差几块钱,本钱就上来了,这样一来,剩下的二十几只冰棍儿就全是今天赚的,也许能挣上十几块。想到此处,姑娘心里宽慰了许多。
冰棍儿都是一早上从二十多里路以外的县城趸回来的。天蒙蒙亮就要出发,那还是早上四点多。
姑娘从小到大一直在学校读书:家里人都觉得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,所以一直全力支持。只是姑娘高考发挥失常,没有考上大学,落榜在家。
没有什么选择,只有安心务农,早早找户人家嫁了。出嫁之前要努力挣点儿钱,给自己攒点儿嫁妆。
之前,她没受过多少日晒雨淋,都一直是在教室里学习,听老师讲语、数、外、史、地、生,做各种练习题,参加各种测试,对未来充满憧憬,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卖冰棍儿。
住校的几年,她一直都是吃家里带的咸菜,营养不良,身体瘦弱。自行车上挂上两个空冰棍儿箱子,她觉得很不好控制,特别是上下车,右腿都要跨过车的大梁,很不习惯。
从家里出发一个小时,终于骑到了冰棍儿厂了。天早已大亮,太阳升起来,照着稚嫩的脸。前面还有很多人在往箱子里装冰棍,趸冰棍儿要挨个儿。好不容易交上钱,装好箱,两个箱子忽然仿佛装满了两大桶水,沉重异常,车子就更难控制。
来到田间小路,她不敢再骑,生怕撞到树上或者拐进沟里,瘦小的她只能慢慢向前推着车子,边走,边吆喝,“冰糕、奶糕、刨冰……”。她知道,只有最暴晒的麦田里,冰棍儿才有人买。就这样,她在烈日下转了几个钟头,早已有点儿头晕目眩,中午也只是啃了两口凉馒头就咸菜。
太阳慢慢转到西边了,没那么热了,现在还有十几根冰棍儿没有卖出去。虽然天气不太热了,但是箱子里开始暖和起来,冰棍儿变得很软,马上就要化了。
她也赶紧回到村里,将软到快要拿不起来的贱卖处理,原来五毛钱一块的,现在一块钱给三块、四块。还好,最终只是还剩几块在箱子里融化了,箱子里,糖水上漂着几根木棍儿……辛苦了一整天,挣了几块钱,姑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
天快黑了,她回到家。
父母没有说她。父亲沉默不语,在一旁抽着烟。母亲帮她把箱子擦干净。
晚饭很简单,炒土豆,煮凉汤(过水面)。她吃了几口,眼泪落下来,然后独自回房间了。一个高考落榜姑娘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。
其实,这里的姑娘,跟我高考落榜的姑姑所经历的,并没有什么区别。我两个姑姑在高中毕业后,在九十年代都卖过冰棍儿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,我还能想起姑姑冰棍儿没有卖完,回来后一家人一起吃冰棍儿的情景。
行走在烈日下,我经常想起麦田边上那个由远及近的小白点,一个瘦弱的姑娘,推着自行车,后面挂着冰棍儿箱子,不停吆喝着:“冰糕、奶糕、刨冰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