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忆铁峰
又到过年了,又想起了铁峰兄。铁峰姓朴,朝鲜族,在黑龙江齐齐哈尔长大,年长我一岁,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。
十年前,我还在读博的时候,有一次跟研究组的米湘成老师去黑龙江采集树木DNA条形码的样品,就在那次认识的铁峰。
那时候,铁峰还在韩国江原道大学读博士,但主要野外工作是在黑龙江的凉水和丰林自然保护区做的,以东北林业大学金光泽教授的实验室为基地。
到了哈尔滨,我和米老师先拜访了东林的金光泽老师,金老师、铁峰跟我们一起去采样。
我们坐着老式绿皮火车,先去凉水的实习基地。
初夏,东北的景色十分宜人。窗外,小山丘起伏十分平缓,一路上上下下。山上,草木葱葱郁郁地生长着。低地上是一片又一片农田,绿油油的,有时一眼望不到尽头。一座又一座不知道姓名的小村,镶嵌在绿色的地毯上。天空中一朵一朵的白云,懒洋洋地向前移动着。那天阳光特别好,风从车窗飕飕地吹进来,十分温暖。时间仿佛过得又快,又漫长,一个又一个小站,绥化、庆安、神树、带岭……铁峰就坐我身边,我们在火车上聊了一路,到了凉水,天色已晚。
第二天,我们要在这里九公顷的样地采集DNA条形码的样品,大家要一起钻林子了。
正是初夏,凉水的草爬子(全沟蜱 Ixodes persulcatus)很“厚”,虽然我很小心,还是被叮了三处:胸口、肚皮、腋窝。采了植物样品,回到住处,我赶紧脱下上衣,让铁峰帮看看后背上有没有草爬子,然后我帮他看。
确认身上和衣服上没有草爬子,我和铁峰一起在实习基地的楼道处理样品:把叶片装进小塑料袋,加变色硅胶,袋上写标本编号,并采集标本。这个工作有些枯燥,我和他边干活边闲聊。
那时候我没有出过国,很好奇他的留学经历,于是问:“你是朝鲜族,到了韩国,会不会觉得自己回到自己的国家?”
铁峰说:“虽说我是朝鲜族,但是一直说在中国长大,说汉语,只能说一些简单的朝鲜语。朝鲜族本身就是中国的一个民族,我自己就是中国人啊。”
我十分赞许他的话,连忙点头。
凉水样地采样结束后的第二天,我们又乘火车到伊春五营的丰林50公顷大样地采样。
丰林大洋地地势平缓,森林茂密,有很多大树。林下走起来并不困难,但是有时候一些倒木拦在前头,有的地段比较泥泞,这样的地段就有点儿困难,只能手拉手过去。
由于我们事先准备好了调查记录,只需要按照号牌找到相应的树就可以了,采样相对简单。
丰林大样地的记录里,最后要找一棵大青杨(Populus ussuriensis Kom.),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。最后,按照调查记录的坐标找到号码相同的一棵树,原来是一棵大黄柳(Salix raddeana Laksch.)。那一刻,大家都笑了起来,原来是鉴定错误。铁峰也笑得和孩子一样纯真。保护区的宋主任有点儿不好意思,也跟着一起说:“哪儿有大青杨啊?根本就是大黄柳!”
铁峰在丰林样地都工作了很久,和保护区的人员很熟,在回去的车上,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开玩笑称呼他为“铁棒”,这时候他就低下头,笑一笑,也不做声。
晚上,大家一起吃饭。保护区工作人员非常热情,一直不停劝酒。我不胜酒力,被灌多了,感觉浑身发冷,见情况不妙,赶紧招呼铁峰。铁峰见我面色发白,就搀着我回住处。
路上,他跟我说:“幸好你喝多了,我正好才能逃出来,不然也肯定高了。”
夜色朦胧,我只恍惚记着摇晃的街灯,走不动路的双腿。他搀着我,需要的时候轻轻拍打我后背。
离开伊春,再见面好像就是CForBio大样地研究网络数据分析培训班,培训内容好像是植物功能性状分析。那次我给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位学员讲了用R怎样基于植物的功能性状建立聚类树,以进行功能多样性分析。中午,我拉着铁峰到香山上吃饭。他特别客气,争着要买单。
后来,听说他从韩国留学回国,去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工作了。那之后我们经常在QQ上联系,聊各种问题,生活的、教学的、科研的,每次都能聊得很投机。像铁峰这样,能聊到一起,能一起说真话,能懂你的好友,十分难得。也就那期间,他在密度制约方向发了两篇很好的论文,我向他表示祝贺。
2015年过年,我用QQ发消息给他,祝他新年快乐。他的QQ发来消息说:你不知道吗?铁峰已经不在了。
我心头一惊,顿时说不出话来,赶紧打他的手机。接电话的是他姨,告诉我说:他的亲人正在西安处理他的后事……
电话里,我才知道,他是由妈妈一个人抚养长大;才知道他家人到学校后的种种遭遇,特别是工伤认定、补偿金等问题,很长时间才解决好。后来,我又和他家人通了几次电话,只能尽量安慰他的妈妈,说自己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。
铁峰离开这个世界五年了,总让人感觉这一切不是真的。一位优秀的青年生态学家,忽然之间,就走过了短暂的一生,怎能不让人悲伤。
如果有来世,我还愿意认识他,这个简单而纯粹的人。
纯粹的人,总是值得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