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前后,正好是家乡小麦成熟的季节。秀穗之后,小麦就开始开花、授粉、灌浆、成熟。成熟前的几个礼拜,天气不能太干热, 也不能有大风大雨。小麦平平安安在地里由青转黄,是上天的恩赐。
小麦一成熟,小学就放了麦秋假,所以小学生们也要跟着一起劳作。
不同的地方,小麦成熟的时间稍有不同。低洼的地方,水分充足,成熟晚几天;较高的地方,田地贫瘠,成熟早几天。
麦子熟了,一定要第一时间收回来,俗称“抢秋”。因为雨季马上来临,如果收得不够快,可能就被后来的雷雨大风吹倒了,收回来的麦子如果让雨打湿了,很快就会发霉变质。所以,无论多么天气多么炎热,收割都要尽快开始,尽快结束。用白居易的话说,就是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。
麦子快要熟的时候,家家户户就都磨好了镰刀。刀刃要磨到像雪一样白,用手摸一下,刀刃都沾手。
早上五六点钟,盛夏的太阳早已经明媚地照着。女主人在白色小塑料桶里灌好了水,男主人套上驴车,车上拉着绳子和铰棍,还有自己的孩子,出发去自家的麦地。
深蓝的天空,飘着一朵朵白云,虽然是早上,太阳也开始展示自己的威力,发出灼热的光。麦田像湖水一样平静。一垄一垄的麦子已经变得金灿灿,麦子就伫立在地里。忽然有风吹过来,麦田一阵一阵起伏,就成了一阵一阵麦浪。麦芒、麦穗还是麦葶秆之间互相摩擦着,发出一阵沙沙声。一切都萦绕在令人愉悦的麦香里。
第一镰总要开始。
猫下腰,右手攥着镰刀,左手虎口向下,伸向右边,然后向左一拨,麦秆就乖乖攥在左手里,麦秆就露出来了。右手的镰刀正好伸过去,向后一拉,麦子就齐刷刷割下来。镰刀不能太高,距离地面最多一揸:太高了,左手的麦葶秆太短,麦个子很难捆;太低了,麦葶秆越靠近地点也越结实,割的时候更费力气,也可能会碰到下面的土,镰刀很快就钝了。
割好的麦子不能直接装车,而是要先捆成个子,也就是直径大约30-40公分一束,捆在一起。割下来的第一镰刀,总是先紥一个“䌁” (yao4)。取几十根麦葶秆,在靠近麦穗附近扭几圈。将麦葶秆平均分成两部分,把麦穗放在上面。“䌁”扭好之后,就可以把割好的麦子放在上面。直径大约能到30-40公分了,就扭几下“䌁”,捆成麦个儿。一镰一镰收割,麦个子也逐渐多起来。一个壮劳力,起早贪黑,也许能割多半亩地。期间要不断猫腰、起身,猫腰、起身,再加上用镰刀收割,一天下来已经不想动了,汗水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。
日薄西山,麦子终于收好了。地上都是新鲜的麦茬,几百个麦个子散落在地里。
开始装车。这里装的是驴车。把麦个子一层层码好,一般是麦根朝向车外,麦穗放在车厢里面。因为麦穗比较沉,沉的一边要放车厢里,有助于重心平衡。后面插上铰棍,把车刹紧。装车是一门艺术,不能装太高,也不能装太多,也要装的前后左右都平衡,否则农村的路坑洼不平,很容易翻车,而翻车是特别麻烦的事,不仅自己可能会受伤,也会让其他人笑话。
麦车赶回家,麦个儿要先卸下来戳好:麦穗向上,密密麻麻码在一起,上面不能再压东西,防止焐了。
家里已经压好了麦场。要压麦场,先要给院子松土,各种坑坑洼洼都要铲平。有时候和上麦鱼儿,再浇水,搅拌均匀后,等到泥土不沾碌碡,就可以拉着碌碡压平。压好的麦场非常平坦,也很结实。麦场弄好后,就可以铡麦子了。
因为割回来的麦子太长,不能直接放打麦机,先要用一个大铡刀铡短了,只取上面有麦穗的一半。铡下来的部分,称为麦根,垛起来烧火用。麦子铡好后,上面部分就摊开在麦场上晒干,也要两三天。晒干后,所有麦子再在麦场的角落垛成一大垛。就可以打麦子了。
打麦子要先联系好村里的打麦机(脱粒机)和电工,用动力线(380V)给电滚子供电,带动打麦机。打麦机有滚筒式和复合式等几种,滚筒式只能脱粒,打完麦子,麦鱼儿和麦粒还混在一起。高级一点儿的打麦机可以直接脱粒,而且麦粒一出来就很干净,麦鱼儿也自动分出来了,省了很多事。
麦粒脱下来之后,要尽快铺在帆布上晒干,这样又是三两天的时间。麦子要是没有晒干,不但会发霉,也会更容易生虫子。
晒麦子都是要选最晴的天。把麦子摊平,最好只有几厘米后,在太阳下暴晒。为了让底下的麦粒也尽快脱水干燥,一般赤着脚将麦子趟成一垄一垄的,一个小时左右就去趟一次,或者用耙子翻动几次。到下午三四点,日头西沉的时候,就要抓紧开始把粮食灌起来,因为傍晚有露水,不灌起来的话,粮食就又受潮了。麦子晒得特别干燥之后,才可以放入缸里面。一部分麦子留在鱼鳞袋子,堆在储藏间,换面用。
一亩地,一般能产600-700斤晒干的小麦。如果一家三口种一亩地麦子,一般能够一年的口粮,仅此而已。
我最后一次割麦子,是小学六年级,那还是1995年。干了一天的活之后,累到不想动。从那之后,远处的联合收割机就直接下到田间地头。收割机在地里走一圈就把麦子收好了,还直接把麦子灌袋,各种繁琐的功夫都省了。在那以后,再也没什么人用镰刀手工割麦子,也没有了驴车,没有了上面所说的捆麦个子、装车、铡麦子、压场、打麦子、晒麦子,这些全部一去不复返了。
我时常会想起那时的人和事,但并不怀念那时的生活。时常想起的是村里的盛夏,大树上的蝉鸣,池塘里的荷花,村边宽广的麦田,起伏的麦浪,想起那火辣的太阳。这一切都过去了:祖祖辈辈的汗水,还有他们自己,就都留在了那一片田里。
也许,这就是生活的全部。